[OA/AO] The 20th (15)

岳人:我的心得可以写一本《追债二十年》。


A级草饲羊肉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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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好像整个人沉入大海深处随波逐流,被海面下的暗涌拖入不知其名的深渊。一抹亮色如同饱蘸钛白的画笔探入早已染成群青的洗笔水般逐渐晕开压上头顶,想伸手抓住双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禁不住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即将获救的信号还是灭顶之灾前的返照。无数被海波揉得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回,慌乱逃散的人群,胡乱挥舞尖刀的熟悉面孔,银色刀刃反出的光。有一丝声音隔着海水传下来,沉闷,听不清楚。隐隐约约能辨认出单字的反复,似乎是自己的名字在被某个人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呼唤,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一步步变调,语气中绝望和担忧粘连为一体、此消彼长。


是迹部的声音,全身每个细胞叫嚣着谜题的答案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并引发无数的后续问题:小景怎么了?他的声线微微颤动着,像是被恐惧缠住了。是做噩梦了吗?要知道他有多难被幻象迷惑,一定是做了非常可怕又真实的噩梦。他喉咙挣扎着想要出声安慰,张口的瞬间海水便全盘向自己的喉头、气管、双肺灌注要挤干人赖以维生的最后一丝氧气,徒留双唇以一张一合的形式做无意义的挣扎——为什么自己不能出声说话?


……我还活着,就在这里啊。




“——侑士?!”


忍足疲倦地睁开眼睛,世界由模糊渐变成清晰,首先入眼的是谦也特大号的脸。他瞪着两只眼睛,因疏于护理而略显干枯杂乱的短发堆在脸颊两侧,敞怀的白大褂两襟之间向自己扇来一股提神的消毒水味,白大褂内活让他看起来像个毛手毛脚的新进消防员的橙色POLO衫最顶端那粒衣扣摇摇欲坠,是三个月前刚被忍足一脸嫌弃缝好的那颗。忍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决心这次绝不再向谦也伸出援手。以一种生离死别的架势,谦也一把捧起忍足未插输液管的手,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侑士,你醒了!”


仿佛感官系统的旋钮被这急性子的谦也一下拧开了,各种信息一时间蜂拥而至。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背景音,屏幕上显示着振幅各异的折线,输液瓶吊在侧边的专用架上,垂落的透明导管接到自己身上。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几张戴着口罩的面孔上熟悉的那些眼睛,除了最前面谦也放大的脸,还有被挡在后面的医生和护士,以及坐在另一侧床边的迹部。


忍足缓慢而略艰难地转动眼珠,上下打量迹部一圈,他的面部透出倦意,眼角泛着缺乏睡眠或者情绪失控时才会出现的一丝红。忍足在过程里感受到了呼吸罩的存在,终于回想起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原委,着急地观察确认迹部的状况。迹部并未换身干净衣服,身上各处仍沾着血污,在白如雪原的病房里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但从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自己而非迹部来推断,迹部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这么想着,忍足悬着的心放下来,任谦也的声音再度闯进大脑。


“侑士,你还认得我吗?”他抓着忍足的手说。忍足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险些成了植物人,但大脑运作在正常的术后迟缓范围之内,他坦然地无视了谦也大惊小怪的问题。


“他伤的是背,不是脑袋。”迹部凶狠地瞪了谦也一眼,不知是对于他在病房内嚷嚷的非专业行为还是毫无眼色地抓着自己爱人手不放不知给自己腾地儿的傻气十分不满,“你医护人员的专业素养呢?这么抓刚清醒的病人的手,这么闹他也没个度?”


“我抓我兄弟手怎么了?”谦也拖着哭腔抗议,“侑士,你吓死我了!你说你,和一亡命徒搏斗干什么?那疯子被抓起来了,一经指认竟然是咱院之前检验科人间蒸发那个。这些年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人最初就没打算留自己一条命。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招惹这种人?幸好没事……”


忍足皱了皱眉,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背部的异样,同时在脑内调低了谦也的嗓音量。麻醉药效已过,疼痛感像等待已久的恶狼扑上来足以让人呲牙咧嘴,但对他而言尚在可以忍受的程度无上止痛的必要。谦也的话倒解答了忍足先前的疑惑:想来不过因果、轮回报应云云,埋藏着这座通天白色巨塔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累了,不愿去想象那位曾经的同事修改血检报告时被实验室惨白的灯光如实投映在白墙上手臂不停颤抖的瘦小身影以及投映不出的一背冷汗。那人事前是否经历过刀光剑影的心理斗争,是不是就此得出了你死我活的结论,事后面对恶的种子生根发芽靠吸食自己的心血开出美得狰狞的花,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被漫无止境的黑夜折磨。早就过去了,没多大意思。忍足将视线移向墙壁上的挂表,试图辨认当前时间,以此推算自己的手术和昏迷时长。


“合着你们这里的急诊医生,用人时看的是谁嗓门大、说话快?”迹部用关切已极的湿润余光确认忍足的表情变化后,再次不客气地扭头瞪向谦也,“还没明白?他这是嫌你吵,想直接和主刀的说两句。”


“他都没说话,你怎么知道他想什么?”谦也委屈巴巴地质问,正想让趴着的忍足评评理,发现这人已然封闭了内心。


主刀医生极具眼色地适时上前一步,示意护士摇高忍足的病床。他翻了一页手里的资料夹,记录下监测仪显示的心率和血压。忍足仰视着上方的主刀医生,觉得这次的视角挺新鲜,想到他自己不久前在手术台上成为了别人刀俎下的鱼肉,不无自嘲地礼节性牵了牵嘴角示谢。


“忍足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主刀医生抬起眼皮问。


“还……行。”忍足哑着嗓子,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情况怎么样?”


“侑士,原来你还会说话啊!”谦也又惊又喜地说,捏了捏忍足的手。


迹部此时已忍无可忍,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黑巧克力(平时考虑到忍足的低血压,他总在身上备几块巧克力,分有蔗糖和无蔗糖两种),像庶民买饮料投币那样投进了谦也张开的嘴里企图买一刻消停。护士躲在口罩后面偷偷笑了一下,主刀医生也礼貌性地和迹部点头,忍足这才注意到自己位于外科ICU最内侧的VIP小隔间内,而这大概和他这位富可敌国的爱人不无关系,也难怪全体医护同仁都很识趣地礼让迹部三分,除了谦也一人胆大包天并不买金主爸爸的账。


“您是背部中间位置中刀,距离脊柱和主动脉仅差不到2厘米,万幸未伤及主要器官——对于凶手而言不知是过于失败还是可以证明他尚存一丝善念的捅入路线,又抑或纯属巧合。”主刀医生平静地叙述,惊涛骇浪的抢救过程被轻飘飘地抹去,“没有伤及神经,恢复良好的话不用担心后遗症,从而不会影响您日后站手术台。不过仍需要在ICU观察两三天,最好的情况下周末就可以出院。”


主刀医生和忍足交换着详细病情(已经变成了一场外科同仁仿佛事不关己的学术讨论),谦也几度想要插嘴,无奈嘴里塞满了巧克力,只能蹦出没有意义的词组。迹部半侧过一张比平日更苍白的脸,一字不漏地听完医生交代的事项,二度确认了今日的探视时间。例行而比任何一次都要真挚地道完“祝您早日康复”后,医生和护士正准备转身离开时,迹部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地站起身来,向主刀医生鞠躬和道谢行满一个真礼——是(小家)家风轻松愉快的谦也只看到过爷爷奶奶行得那么端方的那种。第一次目睹迹部在他人面前低头,谦也用力揉了揉眼睛,嘴里的咀嚼速度不由自助地放得很慢,直到看到迹部重新坐下来他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巧克力。


“干嘛不让我说话?”谦也忿忿不平地抱怨,抬手斜指向迹部的鼻子,就像给学生讲解某种珍惜动物标本,“侑士,你别看迹部现在这么淡定,他前面没比我现在好到哪儿去。你刚被送进手术室抢救的时候,他在外面都快急哭了,都把我给吓着了。你手术中途大出血,咱院靠近出事地点抢救负担过重直至A型血库告急。迹部想都没想就直接撸了袖子,抽了整整400毫升的血,他不刚来做过术前四项么,血直接送进手术室给你用上了,没耽搁抢救时间。后来你从手术室转进ICU,我和他说了你起码得昏迷两小时,他根本听不进去,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瞪着大眼儿盯着你,直到你刚才醒来。”


迹部一脸平静地抱着胳膊,仿佛自己和谦也所说的内容毫无干系。忍足眨了一下眼睛,在脑内描绘出错过的画面,将视线移回迹部身上,“原来如此,谢谢你。”


忍足的语气明显只在和迹部说话时会变得柔和,被区别对待的谦也差点当场炸毛。忍足清了清嗓子,拜托谦也回办公室找几份文件,谦也被他哥这么央求,分拨不出脑细胞仔细琢磨为什么才脱离生命危险的重症病人需要阅读文献资料,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了病房。




自动门开启又阖上,房间里剩下忍足和迹部两人。迹部的脸落在忍足视线中央,他的眼睛失了平日的光彩,玫瑰色的嘴唇干燥起了皮。忍足在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他怎么能不懂迹部的心情,如果他和迹部位置互换……他连这个可能都不忍想下去。心里揪起一块肉,忍足举重若轻却瓮声瓮气地说,“我没事了,啊。”


迹部一瞬不瞬地盯着忍足的脸,看刚罩回的呼吸罩上迅速结起一层雾后又即刻恢复透明。


“笨,和你弟半斤八两那种。”


忍足挤出一个笑,无妨迹部呈口舌之快,反正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活该让大爷骂上八百遍。他们在沉默中保持对视,消耗着暗流涌动的情感。忍足突然想起什么,着急地仰起脑袋问,“哎呀,我那件外套还在么?”


迹部从沙发里翻出那件脏兮兮的外套,背面变暗的血迹触目惊心。他过去几小时内一直攥着这件外套衣领,从忍足被推进手术室,到后来被送进重症监护病房,唯恐自己一放手,忍足的生命也会和衣服一起从指间滑落——多么不符合他风格的想法。


忍足半撑起身子张望,继续不无紧张地追问,“衣兜里面有个小盒子,还在吗?”


迹部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从衣兜里很快摸出个小盒子,在忍足的眼神授意下打开来,露出一条手工木雕坠子。深色坠绳串起一枚小皇冠,骨架为实木雕刻而成,细节处栩栩如生,皇冠中心镶嵌着玫瑰形状的红宝石,熠熠光彩尤其夺人眼球。坠绳缠在迹部的指间,他的虹膜里映出光点。


看到宝贝完好无损,忍足满是庆幸地说,“太好了,我雕了好几周。本来打算晚饭时候交给你,谁承想碰上这种事。现在就戴上试试吧?”


迹部眼眶一热,强装镇定控制住了情绪,顺着忍足的意思戴上木雕坠子。小皇冠从他的脖颈里垂下来,那朵玫瑰反着优雅的光,比任何名贵首饰都更衬他。


忍足弯起眼睛,称得上傻乎乎地笑起来,“真好看。”


迹部再也憋不住了,一点点地凑近忍足,把脑袋小心搁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人是笨蛋吗?他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却还满脑子惦记自己的事。喉咙不自觉滴咽了咽,迹部轻轻揉着忍足的头发。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呼吸罩造成了阻隔,忍足依然能体会到迹部心中此刻的地动山摇。


忍足艰难地把手抬起来,顺着迹部的背部安慰,“你千万别过意不去,我这是救我自己。如果再没有了你,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他早就一无所有了,至亲相继以残忍的方式离开他,让他在一次次无能为力的失去中绝望。上天在最黑暗的时刻把迹部推还回来,浇灌他已然荒芜的心境,让一株新苗从干裂的石头底部钻出来。他不能再失去他了。为了心爱的人,珍贵如自己的生命也要靠后,从前姐姐的事情如此,现在迹部的事情亦如此。


“托这次的福,我们也算血亲了不是?”忍足努力调侃。


他替迹部挡了一刀,迹部献血救了他一命,某种意义上他们俩算扯平了。想到身体里流动着迹部的血,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他们的血液交融在一起,以最亲密无间的结合方式。这条殷红色的纽带只能被他俩中一方的生物学死亡切断,任何人间的力量再也无法将他们分离。


瞄了一眼监测仪屏幕上的BP,迹部撇了撇嘴,“本大爷吃尽天下珍馐生出的上佳血液到你身上就这待遇?连给点高压作礼遇都没有。”


“入乡随俗嘛。”忍足不好意思地笑了,语气中不无撒娇之意。


“……疼不疼啊?”迹部抬起头来,与忍足额头相贴,极力控制着手头的力道抚摸着他脑后的头发。


忍足突然特别明显地察觉到麻醉早就过劲了这个事实,摆出一副难于堪忍的脸:“好像……是有点儿?”


“看来药物麻醉不管用啊,”迹部放至特大的完美无缺的脸上盛满调侃,“我跟你弟说说,让他一棍子把你打晕怎么样?”


“麻醉药效过了嘛。”忍足阴郁地说,“——他会直接打死。”


迹部眼珠一转:“我把宍户找来陪你打牌?”


“他现在又不在我隔壁班。”忍足看着自己的恋人,满眼“你真不解风情”。


“那,”迹部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我把岳人找来向你讨债?”


忍足几乎要龇牙咧嘴地从床上弹起来未果,挣扎着用眼神表示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迹部看着他的狼狈样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咧嘴笑了:“你在手术室时候手机屏幕上推送的他的短信,还写成信用卡催款通知格式来着——够狠,你们俩都是。”


忍足听出这个“够狠”指的是一个欠债不还多年一个执着追债多年,便机智地寻了个由头转移话题。


“疼。”他真诚无比地说,“你抱抱我就不疼了。”


迹部从善如流地加了一条胳膊搂住了他。两个人抵着头都笑了,笑得像两个傻子。


忍足此刻遗憾地在余光中发现病房外匆匆跑回来的谦也,举着一大叠文件在门口冲他手舞足蹈,显然对眼前冲击力巨大的画面槽多无口。忍足做出让他离开的嘴形,遭到了谦也又一轮手脚并用的比划。他索性不再理谦也,专心感受着迹部的呼吸和心跳,谦也讨了个没趣,心里对他哥的最后一丝同情随之消失了,咬着条手绢悻悻掉头。忍足分了半秒的心,决定出院后还是把谦也的纽扣缝好,再主动包他一周的夜班盒饭。




挂表指向探视时间的结束,迹部无可奈何地被请出了病房,一步三回头。他站在玻璃外面,看护士更换忍足的点滴,记录监测仪上的各项指标。忍足多次用嘴型劝他回家,迹部执意不肯,护士也不敢对这位丝毫没有妨碍工作而只是杵着就怪吓人的金主指手画脚。直到忍足再次进入安稳的睡眠,管家来电汇报景明的情况,他才慢慢地转过身去。


夜空中的月亮变换了位置,迹部离开了住院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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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9.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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